去也暖不起他。
苍天之下,人或妖或神,皆所望而不所得。
就像他自己,从来也不想做个妖,两世都没有被成全;
他想要做一粒清清静静的石头,或者是一块小小的砾石,被踢到某个墙根底下,风吹雨打里,也许有个顽童路过看见它,将它捡起来,砸一只恶犬。
也或许是一块很大的石头,长满青苔,腹下成为某些生命的庇护所,然后某一天被石匠从山中搬入城中,成为足下阶,成为墙上砖,成为园中景,看着一切诞生和死去,陪着一座城屹立和倾塌。
只要想一想,即便做了石头无知又无觉,他也觉得这是一件很好很有趣的事。
然而从前的人却要找着他,看着他,论着半血狼妖的事迹。
于是他放弃挣扎,试着找回前生的自己,却始终憋屈地含着一口咽不下的气。
阴冷指尖揩过他重新涌出的泪,细小的冰珠从指腹落下,伊墨淡淡地问:“随波逐流罢了,不然你以为又该如何?再死一回么?”
随波逐流啊——伊珏埋回他的颈侧,将脸庞深深地埋进他的肩窝,森森阴气从七窍而入,又从七窍而出。他莫名想起京城赌场里那一对孪生的兄弟,生于草芥却搏出一场富贵还乡,又半途夭折在一个小小的离家出走的女孩身上。
命运啊——就是谁也不知下一个眨眼里,会有什么灾与劫。
人如是,妖如此,九天之上神仙同样逃不开。
他们停在一座宅子前,四层台阶上院门大开,单数台阶入活人,双数台阶住阴人。
伊墨抬手揉了揉小崽子的双眼,短暂地替他开了阴目,于是伊珏也看见了眼前的大宅,白墙灰瓦,院墙高深,飞檐翘角的门楼是脑海里熟悉的沈家园林的正门。
脖子边的小脑袋打量着眼前大宅既熟悉又陌生,那些辟邪镇宅的装饰自然没有了,用了石雕的花草祥纹,他含着浓厚鼻音问:“是你们家么?”
伊墨:“不孝子烧的。”
“不孝子”的记忆还没有那么齐全,只能羞涩地问:“住的还好么?”
“还行,”伊墨不徐不疾地抱着他往里走:“给不孝子留了个院子,等他下回再不想活了,就接过来,在地府当个小吏。”
“啊,”伊珏没有见识地问:“那小吏能做什么呢?”
“那就多了,”伊墨说:“十八域里忙不过来,炸油锅的厨子总是不够用。”
伊珏闻言鼓起腮,愤愤地扯了扯老父亲束起的发尾:
“又唬我。”
“唬你如何,要不你再哭一场?”
“你带我看一遍宅子,要是不好我再哭。”
阴间的宅子是活着的沈珏亲手扎的,那时的老妖蛇已经没了道行成了凡人,和沈清轩一起变成两个须发皆白的小老头,从他第一根白发出现后,沈珏就开始准备后事。
伊墨一贯挑剔,对身后事却不太在意,只要是双人棺椁能让他和沈清轩同躺,别的要求都不提。
沈珏却在意,山涯海角地找木料亲手做棺,断断续续做了十年,本就娴熟的木匠手艺大有长进的同时又同篾匠一样劈木成片,学着做纸扎。
纸扎手艺其实不比他扎个繁复的风筝更难,他却三年才扎完大宅轮廓,又用一年时间扎了仆役车马,连扎带画,第十七个年头才算将所有后事都备完,次年便用上了。
宅院大又朗阔,绕过影壁便见山,纸扎的山石烧成了阴间的景,转角有芭蕉翠绿,便是在沉沉冥间也仿佛泛着晖光,所用颜料皆是狼妖上山潜海找原料研磨制成,大多都是世间独一份,再没有第二种。
其实伺候的纸人扎的更多,但都是鬼了,还要伺候些什么呢,况且狼妖本就是半个妖精,也点不了灵,烧下来的纸人没多久就自发散了,只剩宅院里的景和物尚在。
景物里的桥下无流水,玉兰和桂树花枝招展却无香,牡丹开在花窗后,颜色浓艳,动也不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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